一、序幕
人间佛陀下兜率、入母胎、出家、降魔、成道、说法与涅槃的种种传说,不仅仅对于笃信其真实性和神圣性的佛教徒们有着非凡的魅力,若从更深广的意义上讲,也是人类精神史和文化史上一件颇引人注目的大事。当我们越深入地观察人类历史,就越惊叹于佛教对我们文明的塑造之功。它源自出生在今属尼泊尔地方的一位圣者之心灵,而后遍及南亚次大陆,又成为十几个世纪以来东南亚占统治地位的思想形态。它如此深刻地影响了亚洲腹地广袤的区域,乃至在伊斯兰教全面兴盛之前,几乎将这片被中国的汉朝人和唐朝人称为“西域”的广阔疆土变成“佛国”。当它随着商人的驼队或货船进入中国,整个东亚的文明进程被不可逆转地改变了。翻开用汉字写成的一卷卷历史书籍,我们常常感叹于围绕它发生的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活剧。最近的一两个世纪,它又开始与西方文明交互,在欧美赢得了不少追随者。当我们越来越对穿着僧袍、结跏趺座、进行冥想训练的“白人”司空见惯的时候,或许更能深刻感受到一种“活着的传统”的力量吧。
在我们试图去谈论中国文化传统中的佛教——或者更简明地说,“中国人的佛教”——之前,或许需要回到故事的源头,先了解佛陀的生平和佛教在印度的历程。
二、入胎
历史上的佛陀出生在南亚次大陆的古代印度,根据现有的考古和人类学资料,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最原始的居民和现代印度人并不完全相同。事情发生在距今大概4000年之前,原本生活在伊朗高原的一群健壮的游牧民族南下进入德干高原,希望成为这片广袤土地的新主人。最终,这群自称高贵者(“雅利安”)的人,在他们神明的保佑下,在战争中获得了成功。然而意味深长的是,他们的文化却被被征服者深刻地改变了,正是这种文化混血使后来的印度文明焕发出独特的魅力。
在这期间发生的故事神秘莫测,让人浮想联翩,而真相恐怕永远尘封在时间里了。如今,我们只能对这样的事情啧啧称奇:建立在“吠陀”经典思想上的这支雅利安人文化,似乎在一切方面都与中东波斯文化有意唱反调,甚至是经典的名称;另一方面又与欧洲希腊罗马文化呈现得同中有异。然而人类学家们似乎对他们三者人种上的同一性很确定。
无论如何,南亚次大陆出现了属于自己的独特文明,它有着自己的经典、神话体系、哲学思想、社会制度,以及学术传统。这一切构成了佛教的思想背景。也许这样说并不过分:历史上的佛陀正是以重审和回应这一文明传统的方式来表达自己觉悟到的真理。这一点,随着本书的深入,会显得越来越明晰且意味深长。
佛陀生平故事的最原初版本,散见于巴利文三藏和用混合梵语写成的早期大乘经典中。而关于佛陀高贵一生最优美生动的记载则出自《佛所行赞》(Budd hacarita),伟大的诗人马鸣菩萨凭借其出神入化的语言技巧和无以伦比的才智,以最雍容典雅的梵语诗歌为我们描写了佛陀在人间的经历。唐代高僧义净在天竺游学时,曾揽卷阅之,不禁“心悦忘倦”。今天,我们正是以这些文字为基础,参考历代高僧所翻译的汉藏文献,来了解佛陀在世间的八十个春秋的。
“佛陀”并不是佛教专用的词汇,它其实音译自梵语bud-dha,意译是“觉悟者”。觉悟宇宙的真理,是古代印度智者们共同的理想。所以我们在印度教和耆那教的文献中,也会看到“佛陀”这样的称谓,只不过该词在他们那里并不指一位叫悉达多的王子。与耆那教和一些印度教哲学思想相通,佛教有着无限的时间观,更准确地说,只要一个人不达到觉悟,对他来讲,时间就无始无终,无尽地向前延伸,这也就是所谓的生死轮回。于是,在凡人看来,佛陀并不止一位,在久远的过去和无尽的未来,有无数的佛陀出现于世,启发众人。而我们将要谈论的释迦牟尼佛,只是其中之一。在上一个佛陀燃灯佛示现涅槃后很久很久,新一任的佛陀即将觉悟,成就圆满,这位菩萨将度过他成佛前的最后一生。在这之前,按照惯例,他化生在兜率天宫,为享受无限荣光和福祉的天神宣扬佛法,并等待机会,降生凡间。
最终,这位菩萨将自己的出生地选在了印度的伽毗罗卫城,他将成为该城统治者净饭王的太子。一部巴利文文献记载了这样的故事:王妃,也就是未来佛陀的母亲摩耶夫人,在受孕的夜晚作了一个美妙奇异的梦,有四位优雅的天神将她的床榻抬至雪山,四位天神的妻子,为她沐浴更衣,然后请她安卧在金色宫殿中的神榻之上。此时一只高贵无比的白象从泛着金光的山顶走来,在床边右绕三匝,进入她的子宫。
三、出世
在由梵文写成的大乘经典《游戏神通》中,我们发现了上面故事的后文,据说王妃将她的梦告诉了自己的丈夫净饭王。这位国王便请了一位婆罗门来解梦。婆罗门宣布了一个让他又喜又忧的预言:夫人会生下一位伟大的王子,这位王子要么成为全世界的统治者,要么将出家修道,觉悟真理,成为全世界的精神导师。很显然,和真理比起来,我们的净饭王更加热衷政治,所以当他听到预言,便决定全力促使第一件事发生,尽力避免第二件事出现。
摩耶夫人即将分娩时,途经蓝毗尼园,扶着一棵无花果树从右胁诞下太子。《游戏神通》给我们讲述了这位太子出生后的奇异举动——他生而能行能言,先是向东方步行七步,说:我将成为众善之首。然后向南步行七步,说:我将受到人天供奉。随即向西步行七步,说:我为最初者,亦是世间无双者,我将超脱生死。之后向北步行七步,说:我为众人之尊。随之向下七步,说:我将摧毁魔军,熄灭地狱之火,甘露普润众生。最后向上七步,说:我将受众生之仰望。说完这雄壮的誓词之后,太子坠地啼哭,与平常的婴儿一般无二。
净饭王为初生的王子在蓝毗尼园举行了长达七天的庆祝典礼,并为太子取名“悉达多”(sidd hār tha),意思是“成就”。也就是在王子诞生的第七天夜里,他的母亲就离开人世,投生为天神。关于这件事情的缘由,不同的经典有着不同的解释。有的说,生下伟大佛陀的母亲,不适宜再享受人间的爱欲;有的说,是为了避免佛陀的母亲看到儿子出家,以致心伤欲碎;有的则说,佛陀曾待过的子宫不应该再让别的凡人使用了。
还有一件事情让沉浸在得子喜悦中的净饭王颇感忧心:阿私陀仙人竟然亲自登门拜访,见到太子后老泪纵横,说自己因为太老不能亲自看到太子修行成道,利益众生,甚至还劝勉自己的外甥跟随太子出家。这无疑让国王深感困惑。
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履行一个刹帝利的天职,成为一个伟大的统治者,国王必须阻断太子出家修行之路。综合各类经典的记载,国王的行动计划大致分为如下几个步骤:第一步,为王子修建“喜乐宫”、“妙喜乐宫”和“幸运宫”三座豪华的宫殿,营造人间天堂的气氛。第二步,避免让王子遇到任何不如意的事,大家一起努力让王子永远在快乐祥和的人造氛围中生活。第三步,为王子物色并迎娶一位如花美眷,过上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
这是一个看似完美的计划,但我们的国王似乎唯独忽视了一件事,那就是太子的灵性。巴利文献《大事》有这样的记载:有一次王子随国王到郊外去参加劝农仪式,看到农人耕地,将一只青蛙从地里刨出,这暴露在外的可怜动物很快被一条蛇吃掉,而一个顽童又将蛇捕捉。看到这一幕的王子深受震撼,世界真实而残酷的另一面,像一道透过门窗缝隙的光射入他敏感的心灵。王子陷入沉思,远离欲乐,修道之心,开始觉醒。
关于王子出家的因缘,一则流传更广的故事是这样说的:王子乘着车夫驾的马车在都城周游,在一个城门外看到一个人韶华不再,身体佝偻,步履蹒跚,便问车夫,此等为何?车夫答道,这是个老人。太子又问,青春年少如我者,也会变老吗?然后悲戚不已。又一次,经过另一个城门,看到一个人卧床不起,粪尿粘身,面容枯槁,便问车夫,此等为何?车夫答道,这是个病人。太子又问,健康强壮如我者,也会生病吗?然后哀不自胜。又一次,经过另一个城门,看到一群人身着丧服,手抬棺椁,落寞缓行,便问车夫,此等为何?车夫答道,他们在为死者送葬。太子又问,生气蓬勃如我者,也会死去吗?然后黯然神伤。又一次,经过另一个城门,看到一个人身着袈裟,心神安泰,动静自若,便问车夫,此等为何?车夫答道,此人修行,号为沙门。王子喜不自禁,连连称妙,始知出家修道,为免除生死忧患之途。
这个故事生动有趣,富于深意,只是在不同的文献中,细节稍有不同。在一部较早的巴利文文献中,类似事件的主人公并非悉达多,而是过去时佛毗婆尸太子。然而无论如何,这个故事一代代流传了下来,成为佛教教义中深邃而动人的组成部分。
经历种种的太子,虽知自己身在福中,但也了解了这世间欲乐终有尽时,无有可眷恋之处,于是决定出家,寻求解脱痛苦、永获安乐的方法。他瞒着父亲,辞别妻儿,偷偷地让仆从车匿备马,连夜跑出宫殿,削长发,易身服,开始了他的灵性之旅。
四、成道
国王听说他心爱的孩子义无反顾地走上了修行之路,十分挂念,便派遣五个侍卫前去寻找王子,并和他一道修行,暗中保护。
王子走进深林,找到在那里修行的瑜伽师,和他们学习禅定,练习控制自己的身体和心识。王子智慧和能力超越常人,很快领悟了师父的修行要诀,日夜精进,功夫渐深;然而王子发现,即使深入到禅定境界,身心仿佛都消散在无尽的虚空之中,最根源性的痛苦也仍然未能消弭,真理的光辉依然被重重疑惑的乌云遮盖。于是他离开了师父,尝试新的觉悟之路。
这一次他选择苦行的道路,因为他意识到只有远离爱欲才有可能获得解脱,就像只有用干燥的木头才能钻出火来。他决定远离一切爱欲之水,放弃安居、洗浴、睡眠,一天只吃最低限度的食物以维持生命。然而当他远离了一切令身体安泰之物后,却并未得到心灵安宁的喜悦,他感到疼痛、恐惧、疲惫,最后是麻木。王子又一次意识到自己走上歧路。这时,他回想自己年少时沉思冥想的奇妙体验,意识到深入思考所获得的智慧可能才是领悟真理的关键。于是他放弃苦行,洗涤身上的泥垢,接受了一位牧羊女贡献的乳糜,开始新的尝试。
五位前来保护他的王宫侍卫此时已经是真正的修行人了,他们看到王子放弃了坚持数年的苦行,心生轻慢,于是决定离他而去。
然而王子并未难过,因为他相信自己选择的道路。他来到尼连禅河边一棵菩提树下,盘腿而坐,修习止观,发誓若不觉悟,绝不起身。
据说,当太子开始冥想时,眉间放出道道光芒,射向四面八方,众多天神都来顶礼这位未来的佛陀。然而魔王的宫殿却在剧烈地震动,他心生恐惧,无法安享自己的王位,于是带领自己的大军前来进攻。
一场旷古未有的大战,在这位安坐在菩提树下太子的心中上演。魔君向太子投掷出各种骇人的武器,风雨雷电、电光火石在太子的头顶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大轰鸣,向他袭来。太子安然而坐,心情平和,用智慧观照,于是这些骇人之物皆变成朵朵清净莲花,顿时漫天花雨。
魔王此时率领自己的十支魔军主力开始进攻了。太子面对列队的大军,说道:我认得你们。爱欲是第一支军队的名称,第二支是忧恼,第三是饥渴,第四贪婪,第五为昏沉,第六叫怯懦,第七支疑惑,第八支伪诈,第九支是贪图名誉,第十支为自赞毁他。魔王,你利用他们来攻击我,我却认得他们。我怎么可能屈服于你呢?魔军闻言,顿时丢盔弃甲,四散奔逃,消弭在太子坚定的信念之下。
魔王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派遣自己的三个女儿——唤做“爱欲”、“爱悦”和“爱乐”,诱惑太子。而太子不为所动,身心安泰,魔女刹那间化为虚空。魔王黔驴技穷,只得销声匿迹。
太子此时安住于自己内心之中,远离各种忧扰,安静地思考和观察,心生喜乐。然后他轻轻放下观察和思考的念头,只留轻安的喜乐在心间。接着,他又让心渐渐从喜乐的感觉中超脱,达到内心纯粹的平静,此时,本身具足的智慧之光渐渐开始显现。最终,他的心不再被任何东西束缚,因为心和束缚它的烦恼已经全部显现出本来的面目:原来它们皆是无上的智慧呀!此时太子身心通透,轮回之轮在他眼前现其全身,也就是在那一瞬间,轮回之苦变成解脱之路,烦恼之障变为般若之光,无明之惑变为法身之德。世间与超越世间一切事物的本质、现象和作用一一被他领悟,再也没有什么使他困惑进而痛苦了。太子觉悟了,涅槃了,成为了佛陀。
五、弘法
太子是在菩提树下端坐的第七天,当启明星升上天空之时,成为佛陀的。据说,当时,佛陀沉浸在觉悟的喜悦中,久久不愿出定,打算就此进入无余涅槃的境地。这时梵天等诸位天神齐来向佛顶礼,请求佛陀悲悯世间的众生,演说战胜痛苦获得极乐的无上妙法。佛陀轻叹,我所领悟之道甚深微妙,恐怕世间人终难领会吧。然而梵天等再三请求,佛陀终于决定在世间弘法。
关于佛陀最初所说之法,大小乘佛典的记载颇为不同。在恢弘壮阔、美妙绝伦的大乘经典《大方广佛华严经》中,我们听到这样的故事:佛陀初成佛果,进入“华严藏海”的深妙境界,世界的全部真相在其面前展开,真理与智慧合而为一。这时梵天请法,佛陀便向在场的无量众生,宣说自己领会的终极真实。然而如同朝阳初生,只能先照耀万仞巨峰,平原谷地还都隐没在暗夜的清冷中,佛陀此时所说的佛法,只有已经修行良久获得了极高智慧的大菩萨们能听懂,这些菩萨们沐浴在真知的阳光里,如痴如醉。然而,那些修行不够、智慧还未成熟的小乘圣人和凡夫,却如聋似哑,完全不知佛之所云。佛陀非常哀悯这些众生,便从座而起,开始了他在人间的弘法历程。他决定先去鹿野苑向曾经抛弃他的五个侍卫说法,当然要从简单易懂的部分开始说起。
根据大部分巴利文经典,佛陀最初的说法地点便是鹿野苑,此地在如今的印度还留有遗址,为世界上所有佛教徒所虔心朝拜之地。
当佛陀找到那还在苦苦摸索解脱之路的五个人,便对他们说,来听我讲吧,我已经觉悟了,接着对他们宣讲了四圣谛:
首先是苦谛,当我们未达到觉悟,生命时刻都沉沦在痛苦中,生、老、病、死,无一不伴随着泪水,而在我们的人生中,还常常要与所爱的人分别,与所憎恨的人纠结,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此外还不得不时刻承受欲望和无聊的折磨。
第二是集谛,痛苦来自对真理的无知。我们总将无常之物看作常住不变,将没有本质的东西看作本质,然后用尽力气去追逐这些让我们须臾感到快乐的东西,对它们贪恋无比,因此做下种种错事,自食恶果。当“无常”最终证明它的伟力,我们便深陷痛苦。
第三是灭谛,因为痛苦有原因,所以当我们对症下药,消除这些原因,痛苦就能熄灭,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消除我们的无知,以及由无知所产生的贪爱。
第四是道谛,佛法无非就是指示你们真正远离痛苦,获得安宁和快乐的道路。概括地讲,你们应该实行“八正道”:正见解、正思想、正语言、正行为、正职业、正精进、正意念、正禅定。
听完这些道理,那五个修行人,仿佛在沙漠中得了甘露,在迷茫中看到了回家的道路,顿时对佛陀感激涕零,决定以佛陀为师,成为僧人。就在那一刻,在我们的世界上,有了佛,有了佛所讲的法,有了修行佛道的僧团。后世的佛教徒们也就有了自己真正的皈依处。
在此后的几十年里,佛陀在印度四处游化,宣扬佛法,完善僧团制度,对不同根机的人宣说不同的通往解脱的道路,直到八十岁那年,在拘尸那婆罗的两棵树间枕手而卧,示现寂灭,走完了在人间的一生。
人们因为受了他智慧的恩泽,无比尊重和敬仰他,便称他做“释迦牟尼”,意思是“出自释迦族的如意珍宝”。